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笔者与我国胸心外科的创始人之一顾恺时先生交谊颇深。顾恺时先生是上海市劳动模范，曾任上海南洋医院院长，1957年创办上海市胸科医院，任副院长兼胸部外科和心脏血管外科主任，1984年被聘为美国胸心外科学会终身会员。
　　（一）少年往事
　　笔者曾听到恺时先生说起他童年时代爱好科学的一段往事：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夜晚，万籁惧寂。上海小南门的一幢二层搂房里，还亮着一线灯光，这灯光来自楼梯底下的一个小披间里，只见数平方米的披间靠墙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放着许多装化学药品的瓶瓶罐罐，上面贴着各种标签，桌上放着一盏点燃的酒精灯。少年顾恺时拿着一只盛有稻草的烧杯，正聚精会神地往里面添加化学试剂。他要对稻草进行化学处理，把纤维成分提取出来，使它变成棉花……
　　他的父亲顾南群是上海南洋医院和南洋医学院的创办者，顾恺时怕自己的试验被父亲知道要挨骂，一切试验都是悄悄地背着父亲进行的，这一角落的试验室自然也就成为他的秘密了。
　　顾恺时遨游在化学世界的广阔天地之中，他想，光一个人钻研还不行，得集思广益才行，当时，他在上海中学读书，就和几个化学兴趣爱好者一起成立了学校的中华化学社，他被推荐为社长。校方十分重视这件事，同意让化学社利用学校的实验室开展研究活动。顾恺时就和同学们在实验室兴趣盎然地试制雪花膏和香皂等，还写了许多论文，自行出版了铅印的《化学》杂志。
　　尽管顾恺时热衷于化学学科，不过，他的志向是当一名医生，他父亲是一名著名的内科专家，耳濡目染父亲的高尚医德和精湛医术，顾恺时立志继承父业，也逐渐显露了这方面的才能。
　　中学里上生物实验课，要解剖滑腻腻的蚯蚓、活蹦乱跳的青蛙、吱吱叫唤的小老鼠和温顺可爱的大白兔。许多同学都不敢做这样的实验，可是顾恺时却总是把袖子一捋，说道："你们不敢做，我来！"在实验中，他把那些小动物的解剖结构弄得一清二楚，这对他日后成为外科医生有极大的帮助。
　　（二）留美深造
　　中学毕业后，顾恺时考进上海医学院，1938年毕业于上海医学院的顾恺时，留校执教任外科主治医师。1947年，他远涉重洋去美国哈佛大学和梅育医学研究中心深造。赴美途中，海轮在太平洋的波峰浪谷中颠簸，乘客们都站立不稳。突然，顾恺时腰部受到硬物重重的一下撞击，疼痛不已，一路苦熬到旧金山。一下船，他就按约赶往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前去观摩霍尔曼教授的手术。尽管腰部疼痛难忍，他却依然穿上手术服，不愿意放弃这一珍贵的见习机会。他站在霍尔曼教授的身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教授的示范手术。可是，腰部的钻心般地疼痛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一阵阵冷汗浸透了衣衫。霍尔曼教授手术完毕，突然注意到顾恺时异样的神情，忙问道："密斯特顾，你怎么脸色如此苍白？"顾恺时用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说："大概是腰椎间盘出了点问题。"经骨科教授的检查，果真是腰椎间盘已经突出。
　　后来，顾恺时住进了梅育医学研究中心，医生们对他的腰病进行悉心治疗，一个多月，终于逐渐康复。即便是羁留病床，他仍不放弃学习的机会。当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时，他就默默地观察四周，留意美国医生的治疗方法、护理病人的方法，以及医疗管理的一整套制度。待到能支起身来时，他就开始孜孜不倦地阅读医学文献和资料。伤痛折磨了顾恺时的肉体，可是坚强的毅力却使他的精神得到了升华。
　　正当顾恺时的医术日臻提高时，他闻悉百万雄师下江南，新中国即将成立。他怀着满腔的报国热情，放弃国外优越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毅然和妻子成言嘉医师一起乘坐当年最后的一班轮船，投入了祖国的怀抱。
　　（三）硕果累累
　　从美国归来以后，顾恺时把父亲顾南群一手创办的、拥有250张病床、价值上亿元的南洋医院捐赠给国家。后来又创办了上海市胸科医院。
　　1957年，世界上只有美国等少数国家研制成功人工心肺机。顾恺时决心研制中国自己的人工心肺机。但是，这一切谈何容易？既没有资料，又没有样机可借鉴。他决心从零开始，与一家医疗仪器厂签订了协作合同。顾恺时与邓振秋工程师一起琢磨与推敲着机器的雏形。他俩苦苦冥想，精心筹划，每一个微小部件的制作与安装，都凝聚着他们的心血，他俩送走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又迎来了多少个晨光熹微的清晨。终于，我国第一架人工心肺机试制成功了。
　　然而，机器的问世仅仅是成功的开端，要想获得心内直视手术的成功，还得迈出更为艰难的步履。动物实验开始了。实验需要氧气瓶，一时没有卡车运送。文质彬彬的顾恺时二话没说，搂着两个数百斤重的氧气瓶，坐在三轮车上，径直来到离医院5公里外的动物实验室。
　　正当他憧憬着胜利之际，失败却接踵而至。10只实验用狗经体外循环手术之后相继死去，试验只得中断。是狗有病？还是机器出了毛病？他终于发现，使用这台机器时，氧气与血球接触不均匀。于是，他与邓工程师一起反复研究，把机器的垂屏式氧合器改为鼓泡式氧合器，但是，狗还是大批地死在手术台上。
　　岂能功亏一篑？经过仔细的观察，顾恺时终于发现许多纤维蛋白沉积在人工心肺机的管道上，从而堵塞了动物心肺等重要的微小血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意外的发现不由得使他欣喜万分，他立即和助手们一起研制出了一个性能良好的不锈钢过滤器，纤维蛋白被滤掉了，实验狗的微小血管保持了畅通。前后经过63次动物实验，顾恺时终于获得了成功。为了促进实验犬术后体力迅速恢复，他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平时食用的牛奶和牛肉全部用来饲养动物……
　　1958年7月12日，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顾恺时把实验运用到临床，用人工心肺机代替一位12岁少女顾永贞的心肺功能12分30秒，血液暂时通过这台机器在体外循环。顾恺时抓住这位"右心室漏斗部分狭窄"病人心脏暂时休息的片刻，割开心脏，迅速把她的病根子--右心室上一块1厘米大小的多肉切除了。顾恺时的成功，开创了我国心内直视手术的新纪元。
　　上世纪50年代，顾恺时率先在国内施行第一例全肺切除术获得成功，首创我国第一台鼓泡式人工心肺机，以此成功施行第一例心内直视手术。1957年创制成功无缝塑料纤维人工血管，为我国血管移植开创了新途径，1960年首创心脏二尖瓣扩张器进行二尖瓣分离术。几多首创，几多第一，使顾恺时与黄家驷、吴英恺、兰锡纯三教授一起，在1983年全国心血管外科学术交流会上被确认为我国胸心外科四大先驱和奠基人。1985年，出席印度召开的"世界心脏直视手术"会议并做报告，他荣获大会颁发的"顾恺时先生在心脏血管外科手术方面的卓越成就和伟大贡献"金字奖牌。
　　顾恺时先后编著《心脏血管外科学图解》、《实用肺结核病治疗学》、《临床心血管外科学》、《胸心外科手术学》等多部医学名著。2002年，年届九十的恺时先生怀着对胸心外科专业的无限热爱，又组织编著出版了《顾恺时胸心外科手术学》巨著，为我国胸心外科事业的发展再次做出重大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顾恺时还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他曾是上海市政协一至七届的委员。十年动乱所遭遇的厄运丝毫没有动摇他对祖国、对人民的满腔热爱，在赴美期间，他通过各种渠道为加强中美两国医学界的合作和交流、为推进海峡两岸人民的友好往来而牵线搭桥、竭尽所能，与党和人民心心相印。他对上海市胸科医院更是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即使在晚年，他还时时关注着医院的建设和发展，为搭建中美间、两岸间医学交流的平台，为医院建设献计献策，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恺时先生也是一位提携后辈，甘为人梯的"伯乐"和严师，他培养的医学人才桃李满天下，他那严谨治学、严谨从医的作风至今还影响着中青年一代。
　　（四）捐献文物
　　记得那次我造访顾恺时先生，他的寓所是一座德国式洋房，坐落在永康路上，走进客厅，只见沿东墙放着两条琴桌，桌上有两个盆景，两盆景中间有一盘玉色的白珊瑚。摆在琴桌左右的是紫檀木靠椅。顾老告诉我，这套家具原是清代宫廷的御用物，雕刻艺术十分精美，清代皇帝曾把它赏赐给末代状元--张謇。后经多次易主，辗转到了顾家。十年动乱中，顾老厄运临头，经济拮据，几乎难以度日，家人不让他知情，忍痛把其中两张紫檀木靠椅以极低廉的价格出让了。待顾老发觉想追回，已为时晚矣。
　　顾老指着客厅门旁一只缀有蓝色图案的大鱼缸告诉我：它和钢琴上摆着的"釉里红"都是乾隆时的瓷器，制作精美，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我注意到钢琴的上方悬挂着一只镜框，框内镶嵌着市文物保管委员会颁发的褒奖状。上书："顾恺时先生偕夫人成言嘉女士将历年收藏的商代玉戈、商代兽面纹斝、宋定窑刻花云龙盘、宋哥窑葵口碗等珍贵文物贰佰贰拾伍件率先捐赠给国家，这种酷爱祖国文物事业的精神殊堪嘉尚，特予褒奖。"至此，我才恍然大悟，顾恺时先生不仅是位高明的文物收藏家，而且是位热情澎湃的爱国人士，他已把自己珍藏的最宝贵的文物捐献给祖国，实在太令人钦佩了。
　　顾老还爱好字画。东墙上的一幅是刘海粟先生的《大鹏青松图》。上书"鲲鹏展翅九万里"气势恢弘，寓意深刻。顾老说，海老和他是世交，十年动乱中被迫中断往来。"四人帮"一粉碎，海老便赶来探望。他喜不自胜，便便宴相待，海老边饮边谈，心中甚是畅快，兴之所至便挥毫泼墨，即席作画相赠。厅内还悬挂着钱行健先生赠送的《荷花图》、周璧珺女士赠送的条幅。顾老告诉我，他的珍藏中还有谢稚柳、唐云、程十发、陆儼少、应野平诸位画家的作品。当时，我不由得忆起一位名人的话："我所创造的艺术，就要使民众得到一种安息和抚慰，有如一张舒适的安乐椅，在身体疲乏的时候坐下来休息。"求真是为了人民，爱美也是为了人民，医学科学家顾恺时与审美专家顾恺时达到了和谐的统一。
　　顾恺时先生说过："1947年我和夫人成言嘉在美时曾多次去波士顿、纽约等博物馆，看到不少我国本土文物，触景生情，深感祖国对人类文化贡献之伟大和艺术水平之高，令人感慨万千。回国后，在工作中巧遇古董商，畅谈之后，一见如故。其后，有机会收藏罕见珍品，实为无价之宝焉。"
　　恺时先生曾告诉笔者有关与古董商交往的那段奇特经历：
　　那时，他担任南洋医院院长，上海滩的一位闻名遐迩的古董商人十分钦佩顾恺时的"一把刀"，曾辗转委托当时的南洋医院副院长，要求顾恺时为他的腹部动手术，当古董商的请求得到满足之后，便大喜过望。古董商盛情邀请顾恺时与那位副院长一起赴宴，并"亮"出家底，取出一件件藏品让他俩鉴赏。他家的古董之多，委实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席间，古董商问顾恺时喜欢哪件古董，他一件件地问来，顾恺时只是含笑不语。
　　"难道我满屋子的古董竟然没有一件你中意的吗？那我开这家古董店还有何用？"
　　"这些古董我当然都喜欢，但其中的一件引起我特别的兴趣。"
　　在古董商再三的追问下，顾恺时便缓缓地起身道:
　　"喏！就是放在屋角落桌底下的那把玉刀，用马口铁匣装的。"
　　事隔两月，一只1米长的锦匣送上顾家的门，内中果然是那把玉刀。副院长代为向古董商回话："顾医生的力量只不过500元。"
　　其实，这锦匣恐怕就值500元。事后古董商对那位副院长说：
　　"这玉刀本是无价之宝。我原先以为顾医生在古董方面是外行，没料想他如此有眼力。既然他是知音，如不嫌弃的话就赠送给他吧！今后，凡是他需要什么古董，只须开口便是。"
　　据考证，这把玉刀乃是夏禹王时用于祭天地、举世无双的国宝。这便是顾恺时拥有的第一件古董，也是"天下第一"玉刀。
　　后来，那位古董商家境败落。他把家中尚剩的古董，连同自己的孩子全部托付于顾恺时，而他自己却不知去向，从此便杳无音信。于是，一面用工资收入来帮助古董商的孩子们生活，一面却真的成了古董收藏家了。当妻子感受到生活的压力时，顾恺时对她说：友人的家庭有难，我们理应伸出援手，何况，我可以尽力使这批珍贵的国家文物不至于散失。
　　十年动乱中，当造反派前来抄家时，顾恺时义正词严地说："这百多件文物都是国宝，必须让博物馆来收。否则，一件也不准动。"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竟把这帮人给镇住了。
　　十年动乱结束后，市里落实政策，要把这二百多件珍奇文物发还给顾恺时，可是他坚辞不收，说："早有捐献之意，还是如数献给国家，让更多的人能鉴赏这批国宝。"顾恺时多年来珍爱文物、收集国宝的报国之心终于如愿以偿。
　　2005年7月7日，九三学社成员、我国胸心外科的创始人之一，上海市胸科医院名誉院长顾恺时先生不幸因病逝世，享年9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