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上海。
11路电车,从十六铺码头开始,到老西门,车票7分。
阳光灿烂,汽车在慢慢地晃动,街上人多,车内也很拥挤。挤在人堆里,内心是无比的愉悦,因为上大学了。
上海是我的中转站。
那年秋季的阳光似乎特别明媚,早秋有着略微的凉意,阳光恰到好处,令人惬意。拎着笨重的行李却感到身轻如燕,那是心在自由歌唱,每一个细胞都是快乐的。开始独立的十几岁少女,对未来充满了无数美丽梦想,思想如自由的飞鸟,展翅翱翔。
女大学生,多么诗意盎然的称谓!人们投来关爱的目光,温暖如秋阳。
1988年12月,合肥。
宽敞的教室里,我和我的学生们静听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裹着暖和的羽绒长袍,无言地望着落地长窗外面,鹅毛一样的雪花,静静地纷纷飘落,飘落——遥远的俄罗斯冬天,也一样飘着雪?在100多年前的某一个冬天,柴可夫斯基是否也曾这般凝望过窗外的雪花?
那是一段如歌的岁月,伴随着比我更年长的学生们,我开始了知识的重构。进了讲堂才明白,大学的学习原来仅仅只提供最基础的知识,真正到使用时还需要再积累,其难度更甚于单纯的学习——我的学生也是我的老师,他们使我明白,一个教师的责任和应该具备的能力。他们给我信心,也给我友谊,让远在他乡的游子拥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年轻的女大学教师,同样诗意盎然的称谓。然而,内心的责任是沉甸甸的。
1993年5月,上海。
古雅的上海音乐学院,城堡似的图书馆,爬满长春藤的音乐研究所,还有庭院幽深的音乐学系小楼——一个令我着迷的所在。我一面在书堆里寻找别样洞天,一面在雅马哈双排键电子琴上寻找生命的激情,在四肢的舞动中,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激越与快感。
姿态优雅的日本演奏家斋藤英美先生披着银色长发,第二、三指间夹着玳瑁长烟嘴,望着我说:“好!要努力啊!努力!”我感到自己犹如被催眠一般,怀着不可遏止的激情,从早上7点,到晚上10点,一如他所期望的:努力!努力!
生命中最充实的一年,没有任何浪费,没有任何遗憾。然而最后,我义无反顾地走向音乐学,那才是我生命中最令我沉醉的乐园,尽管它沉默无语,然而却铭心刻骨……
1997年10月,美国。
宾夕法尼亚已经渐渐拉开了秋的序幕,树木的颜色开始出现深绿、褐红、金黄、银白等层次,抒情如诗。
这已经是离别的季节了。记得刚到美国,出机场后汽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尽头,匹兹堡市中心灯火璀璨的摩天楼群蓦然出现在眼前。第一次在山上居高临下俯瞰着犹如另一个世界般的城市,我感觉到了心灵的震颤——如此地宏伟,如此地壮丽,就像贝多芬第九交响乐!
同样令我震颤的,还有每天早晨开门后清新的青草气息,大西洋城的蓝色海岸,纽约帝国大厦楼顶俯瞰的钢筋水泥丛林,还有令我彻底眩晕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我恪守古训“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一口气旅行了17个州,然后,安静下来。
我在卡内基图书馆里依稀看到了我的博士论文方向,我的沈旋老师及时给予我支持与指点,于是,生活又在我面前翻开了新的一页——对先锋音乐家约翰·凯奇的研究。
女博士,第三种人。当时有人拿这个称谓调侃。对此,粲然一笑。
1999年12月,上海
我认识了一个德国人,沃尔夫冈·哈特曼。他个子矮小,须发皆白,像圣诞老人。他要在上海音乐学院讲课一个月,我是他的翻译。
从音乐学到音乐教育,内心挣扎了很久。哈特曼给了我很多的信心与快乐,他像一个孩子,笑称我的红色破自行车为“法拉利”;他借了另一辆破车,跟我在课余时间骑车逛马路。我们也在淮海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讨论最新听过的音乐会。我猜他理解我内心的矛盾,也理解我需要入门指导,在给他翻译的过程中,我学到了奥尔夫教学法的精髓之所在,同时也感到教育的伟大藏于平凡之处。于是,我开始对这个专业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感动之情,也开始理解为何贺渌汀、江明惇两位院长都坚持要重新建立音乐教育系。
除了阳春白雪,我们还有社会责任。总要有人做这件事,尽管很难。
2000年8月,德国
慕尼黑真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屋顶的红瓦成片地延伸,天际线是隐隐的阿尔卑斯山脉。它古老,然而又清纯;沉厚,而又轻盈。
我们上课的地方在一个仙境般的湖心岛修道院里,嬷嬷们每天提供两餐。然而,不知何故,那年的八月天却寒冷彻骨,讲话也会冒白气。我们没有时间买衣服,只好叠穿三件T恤,跑步取暖。就这样,度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整个奥尔夫学院的精髓课程体系,以及他们出神入化的授课风格——这就是为何,教学法是西方教育学科体系中最直指人心的部分,能够最先进入中国音乐教育领域。
有意思的是,当飞机降落在上海机场,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惊奇地发现,这里跟慕尼黑的对比似乎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强烈,落差好像已经慢慢填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心平气和,进出国门之间,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