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耕雅属—松江区博物馆藏近现代书画展》上得见王子彝先生(1894-1975)的两副真迹,让我欣喜至极。先生是我从小钦佩的翰墨大家,是人民大礼堂、秀野桥、人民桥、醉白池、松江一中、松江二中及侯绍裘、姜辉麟烈士纪念碑等的题写者。自跟随尚德老师(王子彝长子,1917-2012)习书以来其名便如雷贯耳,直至1995年老师赠我刚出版的《王子彝先生墨迹》一书才得以窥见其书法之庐山真面目。先生果真名不虚传,“用笔如绕指柔,而字迹如百炼钢”,刚柔相济的同时又能将清雅秀逸与苍劲浑厚两种不同的风格水乳交融,这般的力与美令人折服。我忍不住手痒临摹,下笔却发现难度极大,无法得其精髓。尚德老师告之,其父的书法是在临摹诸体的基础上融会贯通而成,以我现在的功力自然无法得心应手。
我方知书道漫漫,不再沾沾自喜,闲时常翻看默读之,由此得知先生一生收藏并涉猎太多的碑与帖,七十多年来几乎无日不书,除行草楷外在汉魏诸碑和六朝书法上用功甚深,并道源甲骨、钟鼎与石鼓文。他学曾熙楷隶相参之平直浑厚的笔法,还学何绍基的书风等,尝试着各种字体间的融合变化,呈现出浓烈的自家风貌。其篆书虽不似吴昌硕般奇岖,但翩翩自恣,顿挫有致,错落相间,金石味十足;魏碑庄严肃穆,豪放纵横,如秀野桥、“永垂不朽—纪念侯绍裘、姜辉麟烈士”碑等,其晚年所作的小楷笔墨超绝,酣畅淋漓,构体精巧,既有美人在舞之柔,又有将军拔剑之刚。
2020年9月,离老师去世整整8年,在仓城历史文化风貌区内修缮一新的豁庐(王子彝宅)首次以“艺云阁”的名义开放,同时也是松江区书法家协会创作基地。昔日的客厅变成了“王尚德纪念室”,陈列着子彝父子与师母沈元吉的介绍和他们的部分作品。尚德老师浑金璞玉、儒雅清逸的书风与其父如“二王”般交相辉映,他俩被誉为“云间书派”承前启后的两位重要书法名家。我还见到阁主吴彬收藏的两幅子彝先生的真迹,尺幅不大,均是二十世纪60年代时所作。一幅是先生对年少时不惧寒暑,“学书不厌似狂痴,一波三折倾全力”的经历回味余甘的自题诗,虽不似大草般延绵不绝,但精巧老辣、自由随意之极。真可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另一幅为行楷相参,笔锋间又夹带着魏碑笔意,不拘一格,真是师承古人却能将所学融为己体,摹古而不泥古。
此次两幅书法的尺幅较之前我所见的要大,更能体悟子彝先生的用笔、结体和章法。一幅是1939年其为杨半耕所作的行书《夜上受降城闻笛》,气势磅礴,以颜柳为筋骨,兼行书笔法,厚重而不失洒脱,另一是写于1944年与半耕探讨书趣的长幅。其时正逢八年抗战期间,松江处于日军的铁蹄下,曾与杨了公、孙增浩、张玉如等人亦师亦友的子彝先生仍与友朋们酬唱赠答、品题书画,苦中作乐。他们一同保存了松江千年绵长而深厚的文脉。
以教国文为职,并兼教书法、篆刻的子彝先生铁骨铮铮,绝不肯替日本人工作,只得以鬻字兼教私塾养活一家老小。其凝重刚健又轻灵自然的书风深受民众喜爱,书名传播松江及周边地区,求书者络绎不绝。据闻1946年鼎泰丰纸店新屋落成,贺礼中一幅子彝先生撰写的对联尤令人印象深刻,“革故鼎新,泰称易筮;流纨丰素,号美中郎”,不仅笔酣墨饱、龙飞凤舞,且巧妙地将“鼎泰丰号”妥帖地嵌入联句中。当然以先生饱读诗书、历史之能事,自然不在话下。
这长幅“苍古好、圆润亦好,雄厚好,清秀亦好,吾欲将种种好处熔铸一炉,识者得无笑吾为痴乎?”一语道中先生的书法理念及其对书道的参悟,融合了上述风格的这幅作品岂不是其革新的最好佐证吗?时值壮年的他雄心不已,之后倾全力锲而不舍,终成一代大家。尚德老师在其父的教导下亦颇有建树。他们不仅集书法之大成,且推陈出新,各有千秋,对松江书法的传承与普及功不可没。
仰望之,怎能不令近年来疏于习书的我汗颜,何时能学书不厌似狂痴?